我是甘肅泫淵律師事務所律師張智淵，接受故意殺人一案被告賈正武兄長賈國武的委托，擔任其一審辯護人。我從業(yè)十多年，辦理大小刑事案件不算少數(shù)，然鮮有在法庭上感到胸口窒息，有種幾乎抑制不住的悲情存在。故在發(fā)表意見之前，請允許我對被害人的不幸表示深深的同情，對被害人整個家庭的悲劇表示深切的慰問。經(jīng)過查閱案卷材料、會見被告人，并結(jié)合今天的法庭調(diào)查、檢方的控詞，現(xiàn)發(fā)表具體辯護意見如下：

一、本案不是完全標準的故意殺人罪——既非仇殺又非情殺，而是因愛而殺的安樂死

（一）被告人與死者為多年患難夫妻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時間與病痛的考驗，不具有直接殺人的犯罪動機

被告賈正武和被害人張小軍自由戀愛于1994年結(jié)婚，婚后育有兩子，一子16歲，一子年僅9歲。經(jīng)辯護人走訪與閱讀被告人所在村莊善良村民的求情信、被告人供述、被害人長子賈新賢證詞，發(fā)現(xiàn)被告人與被害人感情十分彌篤，被害人患病之前他們實現(xiàn)了平淡日子中夫唱婦隨，用他們自己的雙手營造了一個幸福的家庭，家境與同村人相比雖不夠富裕，但其樂融融。但到了2004年，被害人患病后，家庭境況日漸陷入貧困，被告人每年千方百計為被害人籌措醫(yī)療費用，先后背著被害人在靜寧、固原、天水、蘭州（3次）等地看病，卻結(jié)果是7年來負債累累，被害人之身體健康卻日趨惡化，疼痛就像魔鬼一樣24小時附在其身，直至癱瘓在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但被告從未有過任何怨言，除了拼命打工、四處籌錢之外為其治病之外，還要與被害人一道承擔由于被害人患病而導致的精神痛苦。案發(fā)之前的2011年3月，被告人將家中唯一的生產(chǎn)資料——農(nóng)用車一輛和一頭牛以及家中除了口糧之外等一切可能變賣的東西悉數(shù)出售，湊齊了18000元來到了蘭州給張小軍治病。因此，被告人與被害人夫妻感情彌篤，經(jīng)受住了時間與病痛的考驗，根本沒有殺害被害人的直接主觀追求與犯罪動機。

（二）被害人從健康走向癱瘓，連年不停頓地痛疼臥床，身心俱疲，追求死亡解除自身之痛苦是其意志彌堅的想法

生命存在的意義并不只是生命的延長，更應該是生命質(zhì)量的提高。無論親人多么關(guān)心，但被告人自身的疼痛與苦難是客觀存在且日夜相隨。上已述及，盡管被告人連年不間斷背著被害人四處求治，但客觀的結(jié)果卻是錢花了不少，病卻愈來愈嚴重。在此情況之下，被害人逐步喪失了繼續(xù)治療的信心，抱有一死的想法開始顯現(xiàn)，這一點可以從被害人長子賈新賢在偵查階段的證言中得到印證，公安機關(guān)對賈新賢詢問中有“在今年去蘭州治病前，有一天我母親張小軍一人在床上哭。我問她為什么哭，她沒說，只是問我家里的農(nóng)藥放在哪，我又問我母親要農(nóng)藥干什么，她沒有回答，就是一直哭，到了去蘭州治病那天臨出發(fā)時，我母親張小軍把我叫到床邊對我說：‘這次我去蘭州看病，如治好就回來了，治的不好就不回來了，你要好好學習，還要照顧好你弟弟’”。由此可見，被害人張小軍因病痛折磨追求解脫，是其本身的意志，且該意志是隨著病情的加重與治療的無效而更加彌堅，也是與病痛做最后一次決斗若失敗的臨終遺言。我們在庭的都是健康的人，根本無法體味被害人張小軍的自身的痛苦。因此，追求死亡解脫，是被害人張小軍自己與丈夫一道在與命運做最后一次的決斗失敗后的決意選擇。

（三）客觀上是被告人將被害人推向黃河，但被告人執(zhí)行的是被害人意志，其內(nèi)心的艱難抉擇與人性的掙扎，不是我們局外人可以體味的

上已述及，被害人因病痛折磨，幾乎喪失生存的信念，但其舍不得孩子、舍不得日夜照護自己，為自己治病而任勞任怨不吭一聲的愛人，其抱著與疾病做最后一次決斗的她，終于在錢幾乎花完而治療無望的時候，歷經(jīng)一整天的說服，才使被告人精神狀態(tài)崩潰之后將愛妻推下了黃河。公安機關(guān)從視頻監(jiān)控中看到了被告人推著被害人在馬路上來回徘徊，長達12小時，在這長達12小時的徘徊中，被害人張小軍最終說服了被告人賈正武。被告人賈正武被抓之后，城關(guān)分局主管刑偵的李局長為之動容，對賈正武的哥哥賈國武說，你弟弟在長達12個小時的徘徊中兩個人是經(jīng)歷了怎么樣的痛苦與心理掙扎，不是我們所能體味的，其情可悲！其情可憫！其情可憐！當即拿出了500元，交給了賈國武，讓他辦理后事。在這個過程中，被告人賈正武是經(jīng)歷內(nèi)心人性的如何煎熬，只有被告人賈正武自己知道。因此，客觀上是賈正武將愛妻張小軍推下了黃河，但實質(zhì)是張小軍說服了賈正武，賈正武執(zhí)行的是被害人張小軍的意志。

因此，盡管控方以故意殺人罪對被告賈正武提起了公訴并羈押在案，但本案并不完全符合刑法中嚴厲打擊的故意殺人罪，而是安樂死！

二、立法的滯后不能成為加重被告人刑責的理由，司法實踐對于安樂死的被告人均予以從寬處理

（一）當前世界各國對于安樂死的立法規(guī)定與我國對于安樂死的輿論支持度

日本是最早通過法院判例有條件認可安樂死的國家，1962年，日本名古屋高級法院通過判例形式列舉了合法安樂死的六大要件。美國俄勒岡州于1994年頒布了《尊嚴死亡法》，該法案允許醫(yī)生在有限制的條件下幫助臨終患者自殺。在華盛頓州，患不治之癥的病人如果剩下的時間不到6個月，就可以要求醫(yī)生對病人實施安樂死。2001年，荷蘭通過《安樂死與協(xié)助下的自殺法》（有人譯成《根據(jù)請求終止生命和幫助自殺（審查程序）法》），荷蘭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把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比利時2002年通過一項法案，允許醫(yī)生在特殊情況下對病人實行安樂死，從而使比利時成為繼荷蘭之后第二個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此后在安樂死的問題上，瑞士、盧森堡、法國、英國、意大利、韓國等國家都有相應的允許“安樂死”的法院判例。最近幾年，我國發(fā)生了慈母溺死腦癱兒、孝子毒死癱瘓母親的案例，再次引發(fā)了對安樂死的大討論，從網(wǎng)絡民意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來看，百分之八十四的人投票支持。當前，我國對于安樂死的立法顯然與世界上法制更加健全的國家相比稍顯滯后，而滯后的原因是投鼠忌器、因噎廢食，擔心有人會利用安樂死法律規(guī)定實施故意殺人。因此，立法滯后顯示出的人性缺失，并不應當成為加重安樂死被告人刑責的理由。

（二）我國司法實踐中對安樂死被告追究刑責的典型案例

1、新中國第一次安樂死的刑責追究：1986年，陜西漢中王明成的母親夏素文病危，王明成不愿母親忍受臨終前的病痛，要求大夫?qū)δ赣H實行了安樂死。1987年，陜西漢中市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將王明成和大夫蒲連升刑事拘留，這是我國的第一例安樂死案件，但最后被判處緩刑。

2、2012年宣判的廣州孝子弒母案（中國網(wǎng)絡電視臺新聞頻道）：照顧半癱瘓母親近20年的孝子鄧明建，在母親的要求下，購買2瓶農(nóng)藥助其安樂死。3月26日上午，鄧明建因助母安樂死被控故意殺人罪，在番禺區(qū)法院再度受審。此前公訴人曾建議對鄧明建輕判緩刑，此次公訴人經(jīng)補充又出示了大量向鄧親友及相鄰采納的證言，力證其孝順敬母，而其七旬老母親沉疴多年頻求輕生了斷，再次建議對鄧予以輕判。2012年5月30日，備受關(guān)注的四川籍孝子鄧明建“購農(nóng)藥助母安樂死案”，在番禺區(qū)法院開庭宣判，五位司法監(jiān)督員被邀至法庭旁聽，來自全國各地的大批媒體聚焦該案，最后法院判處鄧明建故意殺人罪，有期徒刑三年緩期四年執(zhí)行。

因此，盡管我國對安樂死沒有立法，但在具體的量刑中還是特案處理，均處以緩刑。

三、被告人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僅僅在于觸犯了現(xiàn)有刑法規(guī)定，但并無較大地實質(zhì)損害，相反當前的羈押卻造成了嚴重的負面效應

上已述及，由于我國安樂死立法的滯后，只能按照現(xiàn)行刑法規(guī)定追究被告人故意殺人罪的責任。但是，被告人行為危害性除了觸及現(xiàn)有刑法的法制尊嚴之外，其實際的危害性不是很大。被告人行為雖為現(xiàn)行刑法所不容許，但卻實質(zhì)維護了公民的死亡尊嚴和對人死亡尊嚴的尊重，解除了被害人長年累月劇烈的疼痛痛苦與精神折磨。目前對被告人的刑事羈押與追究，導致的結(jié)果卻是背離了被害人的初衷，當然死者文化程度低，根本沒有料到這種結(jié)果反倒把自己的丈夫拉進了監(jiān)獄，讓兩個年幼的孩子成為名符其實的孤兒，兩個孩子由八十歲奶奶撫養(yǎng)，相依為命！

綜上所述，整個案件的發(fā)生，不止是張小軍的悲劇，也是賈正武的悲劇，更是整個社會的悲劇。法律叩問罪犯的良知，也叩問執(zhí)法者的良知，叩問大眾的良知。在人性矛盾沖突最為激烈的刑事案件中，善與惡、情與法的沖突無時不鞭打著我們每個人的靈魂。當情與法發(fā)生沖突時，對于事實和罪名的認定，我們當然不能因為同情就背離原則，但在量刑方面，可以綜合被告人的一貫表現(xiàn)、人身危險性、主觀惡性、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家屬的諒解等，作出更符合人性的判決。鑒于被告人對愛妻一直積極治療，最后兩口子共同絕望實施安樂死，家中9歲幼子由八十老母撫養(yǎng)的特別情況，本律師強烈懇望：判處被告人賈正武緩刑，如此既能維護法律的尊嚴，也能體現(xiàn)執(zhí)法的人性，也才能真正讓被害人張小軍泉下安息，讓兩個幼年的孩子有所依靠！

以上意見，望合議庭采納。

                               辯護人：張智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