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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弘:當今我國刑事司法的十大誤區(qū)

2022-03-03 李北斗 評論0

時間:2015-05-07  作者:何家弘  來源:中國刑事訴訟法律網

作者簡介】何家弘,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

  【文章來源】《清華法學》2014年第2期

  【中文摘要】近年來發(fā)現(xiàn)的一系列冤案反映我國刑事司法中的十大誤區(qū):第一是由供到證的偵查模式;第二是違背規(guī)律的限期破案;第三是先入為主的片面取證;第四是科學證據(jù)的不當解讀;第五是屢禁不止的刑訊逼供;第六是放棄原則的遵從民意;第七是徒有虛名的相互制約;第八是形同虛設的法庭審判;第九是騎虎難下的超期羈押;第十是證據(jù)不足的疑罪從輕。認知并避開上述誤區(qū)是防范冤案之必須。

  【中文關鍵字】刑事;司法;冤案;誤區(qū)

  【全文

  2013年,冤錯案件一次又一次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從浙江張氏叔侄冤案,到河南李懷亮冤案,再到蕭山五青年冤案,再到安徽于英生冤案,不該發(fā)生的錯判一次次被復制。人們一再追問:中國的刑事司法怎么了?其實,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證據(jù)學研究所早在2005年湖北佘祥林冤案披露后就成立了“刑事錯案”課題組,對我國的刑事錯案問題進行實證研究。八年來,我們收集了一百多起經新聞媒體公開披露的冤案,進行典型案例剖析,并且就錯判原因等問題進行了問卷調查和座談研討。我們發(fā)現(xiàn),每一起冤案的發(fā)生往往都是多種原因交互作用的結果,而這些原因就反映我國刑事司法工作中存在的十大誤區(qū)。這里所說的“誤區(qū)”,是指刑事司法活動中容易導致錯誤的事實認定或者容易使辦案人員誤人歧途的區(qū)域。其中,有些屬于認識和觀念的問題,有些屬于制度和機制的問題,有些屬于策略和方法的問題。雖然進人這些誤區(qū)并不必然導致錯判,但是很可能導致錯判,因此認知這些誤區(qū)對于預防冤案很有意義。

  一、由供到證的偵查模式

  犯罪偵查有“由證到供”和“由供到證”兩種模式。前者是說,偵查人員在辦案時要先收集證據(jù),不僅要收集能夠證明犯罪發(fā)生的證據(jù),而且要收集能夠證明某嫌疑人實施了該犯罪行為的證據(jù),然后再抓捕嫌疑人并通過訊問提取口供。簡言之,先取證,后抓人。后者是說,偵查人員在獲悉犯罪發(fā)生之后,就千方百計查找嫌疑人,找到嫌疑人之后就竭盡全力拿下認罪口供,拿下口供之后再想方設法收集并補足有關的證據(jù)。簡言之,先抓人,后取證。

  “由供到證”和“由人到案”是兩個不同的偵查學概念。根據(jù)偵查過程不同,我們可以把案件偵查分為“由人到案”和“由案到人”兩種模式。前者是說,偵查人員在開始偵查時掌握的是某人可能實施了某犯罪行為的信息,如關于某人受賄的檢舉揭發(fā),然后去查明該犯罪事實是否存在,又稱為“從人到事”的偵查過程。后者是說,偵查人員在開始偵查時掌握的是發(fā)生了某犯罪案件的信息,如發(fā)現(xiàn)了被人殺害的尸體,然后去查明誰實施了該犯罪行為,又稱為“從事到人”的偵查過程。這種區(qū)分主要是由案件性質和發(fā)案情況所決定的,并非由偵查人員的主觀意愿所決定。在實踐中,檢察機關負責的貪污、受賄等類案件的偵查往往是“從人到事”,而公安機關負責的殺人、盜竊等類案件的偵查則多為“從事到人”。雖然在“從人到事”的偵查中也應避免“由供到證”,但是在“從事到人”的案件偵查中,“由供到證”的模式更容易導致冤案的發(fā)生。試舉一例。

  1987年4月27日,有人在湖南省麻陽縣城的錦江岸邊發(fā)現(xiàn)一具已被肢解的女尸。警方通過失蹤人排查的結果、親友描述的體貌特征和血型相同的鑒定結論,認定死者是從貴州省松桃縣來當?shù)貜V場旅館打工并失蹤一個多月的“小楊”,后來又查知其真名叫石小榮。經過幾個月的調查訪問和摸底排隊,偵查人員主要根據(jù)兇手肢解尸體的手法比較專業(yè)這一線索,把家住縣城對面的馬蘭村屠夫滕興善鎖定為嫌疑人。12月6日,偵查人員將滕興善收容審查。滕興善一開始不承認殺人,但是連續(xù)幾天的審訊之后,他終于“認罪”了。滕興善交待了殺害石小榮的經過之后,偵查人員帶著他去提取作案工具。按照偵查人員的要求,他在自家指認了一把刀,又到弟弟家指認了一把斧頭。偵查人員給他照了相,然后帶著他和兇器回到公安局,宣告“破案”。

  “慶功”之后,偵查人員開始補充收集相關的證據(jù)。首先,他們需要更為有力的證據(jù)來支持死者就是石小榮的結論。于是,他們把無名尸體的頭顱和石小榮的照片送到發(fā)明“鑒定顱骨身源新技術”的鐵嶺市公安局213研究所,進行“顱像重合”與“顱骨復原”。1988年1月23日,該研究所出具了第97號鑒定書,對麻陽碎尸案死者顱骨和石小榮照片的比對結果是“相貌特征相符”,但是“有些部位不太一致”。該研究所還根據(jù)顱骨制作了死者的復原石膏像。收到鑒定書和“顱骨復原”的石膏像之后,麻陽縣的偵查人員又來到貴州省松桃縣,找到石小榮的幾個姐姐。她們看了石膏像之后,都認為很像六妹,特別是牙齒略有些稀疏的特征。其次,偵查人員把提取的刀和斧頭送到廣州中山醫(yī)科大學法醫(yī)物證鑒定中心,后者沒有在刀和斧頭上檢驗出血跡,但是在斧把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根附著的毛發(fā),經檢驗血型為A型,與死者相同。然后,偵查人員又把斧頭送到湖南省公安廳的刑事技術部門進行檢驗。經過痕跡比對鑒定,該斧頭在實驗樣本上形成的砍痕與尸體肱骨上遺留的鈍器砍痕吻合一致。有了這些證據(jù),公安局認為可以偵查終結了,遂把案件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1]

  這起案件的偵查路徑就是典型的“由供到證”。偵查人員在抓捕滕興善之前并沒有掌握證明其殺人的證據(jù),而是僅根據(jù)推斷和猜測就先抓人,然后逼取口供,再去收集證據(jù)。誠然,在有些情況下,根據(jù)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去提取新的證據(jù),符合犯罪偵查的規(guī)律,因為那些證據(jù)是只有作案人才知曉的。在本案中,如果說根據(jù)嫌疑人的口供去提取作案工具還算符合情理的話,那么確認被害人身份的“顱像重合”與“顱骨復原”等在抓捕嫌疑人之后再做就是絕對錯誤的。實際上,偵查人員在一定程度上是根據(jù)滕興善的口供去佐證死者就是失蹤人石小榮,這是極不恰當?shù)?。另外,根?jù)嫌疑人的口供去補齊相關證據(jù),以便達到“口供與其他證據(jù)的相互印證”,也很難保證所提取證據(jù)的可靠性??傊@種“由供到證”的偵查模式就為錯判埋下了伏筆。

  偵查人員偏愛“由供到證”的偵查路徑,主要原因還是倚重口供,或稱“口供情結”。所謂“口供情結”,就是說,人們都知道口供不可靠,僅根據(jù)口供定案容易出現(xiàn)錯案,但是又舍不得、離不開。其實,不僅偵查人員有“口供情結”,檢察官和法官也有。偵查人員沒有口供不敢結案,檢察人員沒有口供不敢起訴,審判人員沒有口供不敢判決。此外,采用這種偵查模式的原因還包括偵查人員的敬業(yè)精神不夠、專業(yè)素質不高、技術手段落后等。

  二、違背規(guī)律的限期破案

  在我國的犯罪偵查中,“限期破案”的說法屢見不鮮。一般來說,某地發(fā)生了重大刑事案件之后,公安機關的領導就會要求偵查人員“限期破案”。如果案件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其省、市政府領導也會指示公安機關“限期破案”,而且這些指示一般都會見諸報端。對于重大刑事案件,無論是公安機關還是普通百姓,都希望早日破案,嚴懲兇手。“限期破案”的要求反映了這種心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安撫民心。另外,它表明了領導的重視,不僅可以調動偵查人員的積極性,而且可以集中人力、物力和財力,投入到該案的偵查活動中。例如,在滕興善案中,上級公安機關的領導要求麻陽縣公安局“限期破案”,于是,麻陽縣超過一半的警力都投入到該案的偵查工作中。然而,“限期破案”卻未必能到期破案,滕興善一案的破案期限就一延再延,從一個月延到了八個月。

  毫無疑問,與獎懲和晉升相聯(lián)系的“限期破案”可以激勵偵查人員的主觀積極性。“限期破案”對于提高犯罪偵查效率具有一定作用。事實上,一些重大刑事案件就是在“限期破案”的要求下迅速查辦的,使這些犯罪分子及時受到懲罰。但是,“限期破案”也會產生一些負面效果。如果偵查人員都是老實敬業(yè)的人,這種負面效果還不太明顯。雖然上級領導要求“限期破案”,但是偵查工作仍要腳踏實地。能在期限內破案,皆大歡喜;不能在期限內破案,也要實事求是。如果偵查人員不是老實敬業(yè)的人,這種要求的負面效果就會凸顯出來。有些偵查人員會只要速度,不管質量,急于求成,以次充好;有些偵查人員甚至會刑訊逼供,暴力取證,弄虛作假,以假當真。于是,“限期破案”就會誘使偵查人員步人刑事司法的誤區(qū),造成冤假錯案,滕興善冤案就是一個慘痛的教訓。

  “限期破案”反映了我國公安機關長期形成的軍事斗爭的執(zhí)法理念和過度追求破案率的思維習慣。由于歷史原因,公安機關的領導們習慣用軍事斗爭的思維模式來指導犯罪偵查工作。于是,嚴打斗爭、專項打擊、大會戰(zhàn)、第一戰(zhàn)役、破案軍令狀等軍事斗爭中的做法就流行于犯罪偵查之中。另外,破案率一直是公安機關考評犯罪偵查工作的重要指標,特別是重大刑事案件的破案率。于是,一些地方的公安機關不僅要“限期破案”,而且提出了“命案必破”的口號,要求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死以及爆炸、投毒、放火、搶劫、強奸、綁架等犯罪中致人死亡案件的破案率達到或接近百分之百。假如這個口號只是主觀意愿的表達,即希望所有的“命案”都能夠偵破,那也無可厚非。但是,一些地區(qū)的公安機關把它作為犯罪偵查工作的要求,甚至命令公安局長遞交“命案軍令狀”,這就值得商榷了。誠然,在“限期破案”和“命案必破”的壓力下,一些地區(qū)重大刑事案件的破案率確實有所上升,但是也出現(xiàn)了破案質量下降的情況,從而為冤錯案件的發(fā)生埋下伏筆。有的地方甚至出現(xiàn)了偵查人員找精神病人頂替殺人犯的荒唐做法。[2]

  “限期破案”和“命案必破”不符合犯罪偵查的規(guī)律。犯罪偵查的基本任務是查明事實、收集證據(jù)、緝捕罪犯。從表面上看,犯罪偵查就是偵查人員的工作,但是能否完成以及何時完成這三項任務并不是偵查人員一方就能決定的。換言之,偵查破案不僅取決于偵查人員的能力和努力,還取決于其他案件要素,例如,案件發(fā)生的時間、地點和社會環(huán)境,案件的性質和證據(jù)的種類,案件中有關人員的情況—其中特別重要的是犯罪人的情況。

  犯罪偵查是一種具有博弈性的活動,這就是說,這類活動表現(xiàn)為兩方對抗的形式,其中一方的活動是否正確或是否有效,不僅取決于自己怎么做,還要取決于另一方怎么做。偵查活動的博弈性是由偵查活動本身所具有的對抗性所決定的。偵查人員與犯罪人是一個矛盾的兩個方面,而且這兩個方面通常都處于或明或暗的對抗之中。偵查人員的任務是查明犯罪事實并捕獲犯罪人,從而維護國家的法律和秩序,保護公民的合法權利。而犯罪人為了保護自己和實現(xiàn)犯罪目的,就要千方百計逃避偵查和對抗偵查,就要竭盡全力掩蓋案情真相并使偵查誤入歧途。于是,偵查人員與犯罪人之間便形成了“偵查與反偵查”、“犯罪與反犯罪”的對抗。在具體案件的偵查過程中,偵查人員往往要根據(jù)犯罪人的做法來決定自己的做法,要根據(jù)犯罪人的對策來制定自己的對策。

  在這種博弈性偵查活動中,偵查人員的工作成效不僅取決于自己,而且取決于對手。對于同樣的偵查人員來說,如果對手的作案水平很低,偵查效率可能就高一些;如果對手的作案水平很高,偵查效率可能就低一些。犯罪偵查不同于一般的單方勞動,如修路建房、制造汽車,只要勞動者達到一定工作量就應該有相應的勞動成果。犯罪偵查的勞動投入和產出之間沒有這樣的對應關系。努力工作未必就能得到相應的回報。在有些案件中,偵查人員幾周甚至幾個月的努力都可能是毫無收獲的。

  綜上,決定偵查成效的因素很多,把只能作用于偵查人員主觀因素的“限期破案”和“命案必破”作為犯罪偵查的整體要求,這就違背了犯罪偵查的客觀規(guī)律,雖然可以要求偵查人員盡全力快速破案,但是“限期破案”以及“命案必破”的軍令狀卻可能南轅北轍。

  三、先入為主的片面取證

  我國的《刑事訴訟法》一直明確規(guī)定:“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必須依照法定程序,收集能夠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或者無罪、犯罪情節(jié)輕重的各種證據(jù)。”[3]按照這一規(guī)定,偵查人員應該客觀全面地進行證據(jù)調查,既要收集能夠證明嫌疑人有罪的證據(jù),也要收集能夠證明嫌疑人無罪的證據(jù)。然而,偵查人員在辦案過程中很容易對案件事實或作案人形成一定的“先見”。這些“先見”的形成,可能是基于對現(xiàn)場情況的分析判斷,也可能是基于接觸嫌疑人時的感覺。偵查人員可以有“先見”,因為這些“先見”可以為制定偵查方案和確定偵查方向提供思路。但是,如果偵查人員受這種“先入為主”的影響而片面地調查取證,就會步人偵查的誤區(qū)。在現(xiàn)實中,一些偵查人員為追求破案效果,在確定嫌疑人之后就不再收集能夠證明該嫌疑人無罪的證據(jù),甚至對已經發(fā)現(xiàn)的無罪證據(jù)也采取忽視甚至隱瞞的做法。無罪證據(jù)就成為偵查人員調查取證的“盲區(qū)”,或者視而不見,或者見而不視。例如,在我們的“刑事錯案”課題組收集的137起錯案中,幾乎在每一起中都可以看到這種因先人為主而片面取證的情況。由于偵查人員主觀地認為抓到的嫌疑人就是實施該犯罪行為的人,所以就只去收集能夠證明該嫌疑人有罪的證據(jù),不去收集能夠證明該嫌疑人無罪的證據(jù),甚至對于已經發(fā)現(xiàn)或者由嫌疑人提供的無罪證據(jù)也有意無意地忽視了。[4]于是,偵查人員提交的證據(jù)就成為“清一色”的有罪證據(jù)。這主要有以下兩種表現(xiàn)。

 ?。ㄒ唬┢孢x取有罪證據(jù)

  1989年4月5日深夜,黑龍江省伊春市友誼林場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護林防火員關傳生在林場辦公室北面通向住宅區(qū)的土路邊上被人連刺十多刀后死亡。現(xiàn)場勘查的法醫(yī)發(fā)現(xiàn),被害人大衣后面正中有刀口一處,尸體相應部位的創(chuàng)口呈現(xiàn)兩個銳角,因此偵查人員推斷是軍用刺刀等雙刃刀具所致;尸體其他部位的傷口都呈現(xiàn)“一角銳一角鈍”的特征,因此推斷為單刃刀具所致。根據(jù)尸體征象,法醫(yī)推斷死亡時間大約為晚上12點左右。經過調查,偵查人員得知被害人是11點多鐘離開林場辦公室回家的,當時林場剛剛停電。

  偵查人員在當?shù)刈咴L中發(fā)現(xiàn)家住死者隔壁的石家大兒子石東玉剛從部隊轉業(yè)回家9天,而且案發(fā)當晚去向不明,便將其列為嫌疑人。4月6日下午,偵查人員得知石東玉回到家中,遂把他帶走進行查問。第二天,偵查人員對石東玉家進行搜查,提取到一套帶有血跡的軍衣和一把黑塑料把的單刃水果刀。于是,偵查人員突擊審訊石東玉。開始時,石東玉堅持說自己沒有殺人,并解釋說他衣服上的血跡是4日下午與弟弟打架時沾上的父親和弟弟的血。審訊持續(xù)30多個小時之后,石東玉終于承認了殺害關傳生的罪行。由于偵查人員先入為主地認為石東玉就是罪犯,所以只采信了石東玉的有罪供述,認為石東玉關于血跡的解釋是“抵賴和狡辯”。后來,法醫(yī)經檢驗確認那套衣服上有0型血和A型血,死者關傳生的血型為A型,石東玉的血型為A型,其弟弟的血型為0型。偵查人員遂認定石東玉的衣服上有被害人的血跡,并沒有就衣服上的0型血做出解釋。另外,偵查人員認定在石東玉家提取的單刃水果刀就是殺人兇器,便不再提及尸體后背那處“兩創(chuàng)角銳”的傷口[5]。

  在2013年發(fā)現(xiàn)的“浙江張氏叔侄冤案”中,當年的現(xiàn)場勘查人員曾經在被害人王某的八個指甲縫中提取到微量人體組織。偵查人員首先請法醫(yī)專家把這些人體組織的DNA圖譜與兩名嫌疑人的DNA樣本進行比對,結論是否定的。然后,偵查人員又到被害人和嫌疑人的家鄉(xiāng)提取了一些人的DNA樣本,比對結果也都是否定。于是,偵查人員便認定該生物物證“與本案犯罪事實并無關聯(lián)”。由于這些人體組織被發(fā)現(xiàn)時還是比較“新鮮”的,而且是同時在被害人的八個指甲縫中發(fā)現(xiàn)的,所以辦案人員本應推斷其與犯罪事實存在關聯(lián)性。這就是說,被害人的反抗行為把犯罪人的人體組織留在了其指甲縫中。然而,由于DNA檢驗的結果表明這些人體組織不屬于兩名嫌疑人,而且警方也沒能通過DNA圖譜的比對找到其他與之吻合的人,所以辦案人員就將其歸人“無效證據(jù)”。這樣的作法顯然是錯誤的。倘若該案的辦案人員當年沒有在使用物證的問題上犯下如此“草率”的錯誤,張輝和張高平就不會蒙冤入獄,勾海峰就不會有再次殺人的機會,大學生吳某某也就不會成為被害人了。[6]這種因先入為主而片面選取有罪證據(jù)的做法是該冤案生成的一個重要原因。

 ?。ǘ┖鲆曓q方無罪證據(jù)

  實踐經驗證明,辯護律師的工作對于預防刑事錯判具有重要意義,因為他們可以幫助辦案人員做到“兼聽則明”。然而,辯護方收集或提供的無罪證據(jù)往往沒能引起辦案人員的重視。在滕興善冤案中,滕野律師就收集了一些能夠證明滕興善無罪的證據(jù)。例如,他專程跑到湖南水文總站陶依水文站調查并請該站出具了一份證明:“1987年4月下旬,麻陽降大雨,錦江河漲水。從滕興善所居住的馬蘭村,到‘殺人拋尸現(xiàn)場’的馬蘭洲上,唯一的一條枯水時可以通行的小路,此時已完全淹沒在洪水中。”按照偵查人員的認定,滕興善追石小榮到馬蘭洲上,再殺人碎尸,那么就只有兩種可能—石小榮先從河水中游到馬蘭洲,滕興善再拿兇器,跟著游過去追殺她;或者兩人都租船過去到洲上。而這樣的作案過程顯然不具有可能性。又如,當?shù)貏澏纱拇ね趺髡热俗C明,他們曾經在警方認定為“殺人拋尸”現(xiàn)場的馬蘭洲上游渡口處看到漂浮的尸塊。按常理,水中漂浮的物體,只會從上游往下游漂。滕興善在馬蘭洲殺人拋尸,尸體絕不會漂到馬蘭洲上游去。滕律師把這些證據(jù)提交當?shù)毓簿值霓k案人員,但是這些證據(jù)未能挽救滕興善被槍決的命運。[7]

  刑事訴訟中的證據(jù)調查制度可以分為單軌制和雙軌制兩種模式。所謂單軌制證據(jù)調查,是指證據(jù)調查活動基本上由訴訟一方的證據(jù)調查人員單獨進行,即公訴方的偵查人員進行。所謂雙軌制證據(jù)調查,是指證據(jù)調查活動由訴訟雙方的證據(jù)調查人員分別進行,官方的證據(jù)調查服務于公訴方,私人或民間的證據(jù)調查服務于辯護方。換言之,在單軌制下,查明案情和收集證據(jù)是以檢察官和警察為代表的“官方”活動;而在雙軌制下,查明案情和收集證據(jù)則是控辯雙方的活動,而且雙方的證據(jù)調查應該得到相對平等的“武裝”和保障。

  我國刑事訴訟中的證據(jù)調查屬于典型的單軌制模式,而且存在相當嚴重的片面性。無罪證據(jù)不能進入訴訟程序,有罪證據(jù)無論真假都可以在訴訟中暢通無阻。于是,司法人員片面地根據(jù)有罪證據(jù)認定案件事實,冤錯案件由此而生。

  四、科學證據(jù)的不當解讀

  19世紀以來,科學證據(jù)在人類司法活動中的運用得到了長足發(fā)展,逐漸步人司法證明舞臺的中心。繼筆跡鑒定法、人體測量法和指紋鑒別法之后,足跡鑒定、牙痕鑒定、聲紋鑒定、唇紋鑒定等人身識別技術不斷擴充司法證明的“工具庫”。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的DNA遺傳基因技術,更帶來了司法證明方法的飛躍,成為新一代“證據(jù)之王”。毫無疑問,科學證據(jù)提升了司法證明的科學性,可以使執(zhí)法司法人員更加準確地認定案件事實,從而降低錯判發(fā)生的機率。但是,科學證據(jù)并不都是科學的,也會出現(xiàn)誤差。因此,準確解讀科學證據(jù)對于認定案件事實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換言之,司法人員既要重視科學證據(jù),又不能迷信科學證據(jù),否則就會步人不當解讀的誤區(qū)。

  (一)把種屬認定結論誤讀為同一認定結論

  同一認定和種屬認定是科學證據(jù)所能解答的兩個基本問題。前者是要認定案件中先后出現(xiàn)的客體是否為同一個客體;后者是要認定與案件有關之客體的種類所屬或者先后出現(xiàn)客體的種類是否相同。在刑事訴訟中,司法證明的核心任務是認定哪個人是作案人,而不是認定哪類人是作案人。同一認定結論可以確定具體的人或物同案件事實的聯(lián)系,但種屬認定結論就做不到這一點,因此同一認定結論的證明價值要大于相應的種屬認定結論的證明價值。

  在司法實踐中,有些偵查人員甚至審判人員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把種屬認定結論用作同一認定結論,這就容易導致事實認定的誤差,也就可能造成冤錯案件。例如,在滕興善冤案中,廣州中山醫(yī)科大學法醫(yī)物證鑒定中心經檢驗認定那個斧頭把上附著的毛發(fā)的血型與死者的血型同為A型。血型相同是種屬認定的結論,但是偵查人員卻以此認定該斧把上有被害人的毛發(fā),這就是把種屬認定結論用作同一認定結論。

  在石東玉冤案中,偵查人員根據(jù)血型相同的鑒定結論認定石東玉的衣服上有被害人的血跡,這也是犯了把種屬認定結論用作同一認定結論的錯誤。另外,該案的法醫(yī)認為,死者身上的刺創(chuàng)是一角鈍一角銳,創(chuàng)口在2.2厘米至2. 5厘米之間,創(chuàng)腔最深約為10厘米,因此兇器應為單刃刺器,刃寬為2.2厘米左右,長度不短于10厘米。在石東玉家提取到的水果刀的刃寬為2.5厘米,長度為12厘米,因此該刀可以形成死者身上的刺創(chuàng)。這也是一個種屬認定的結論,因為刀刃的寬度和長度都屬于刀具的種屬特征,并不能使客體特定化。換言之,可以形成這種刺創(chuàng)的刀并不一定就是形成這些刺創(chuàng)的刀。但是該案的偵查人員和審判人員都認定該刀就是殺人兇器。[8]這也是錯把種屬認定結論用作同一認定結論。

 ?。ǘ┌褍A向性鑒定結論誤讀為確定性鑒定結論[9]

  確定性與非確定性是人類認識活動中普遍存在的一對矛盾,它主要是由于客體類屬邊界和性態(tài)差異的模糊性所決定的。鑒定結論也有確定性和非確定性之分,這是由鑒定所依據(jù)的客體特征的性質所決定的。一般來說,某鑒定所依據(jù)的特征特定性強、穩(wěn)定性大、反映性高,或者說該客體與其他客體的界限清晰、差異明顯,那么它就屬于確定性鑒定結論;反之,則屬于非確定性鑒定結論。例如,同是指紋同一認定,一個鑒定條件好,指印完整且紋線清晰,一個條件不好,指印殘缺且紋線模糊,那么其結論的確定性程度顯然有所不同。由于非確定性鑒定結論一般都表述為“可能是”或“傾向于認定”,所以也可以稱為“傾向性鑒定結論”。

  其實,被冠以“證據(jù)之王”的DNA檢驗結論并不能直接告訴人們某犯罪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血痕、精斑等生物檢材是否某嫌疑人所留,而只能提供一個可供分析比對的圖譜,然后由專家進行解析并計算匹配概率,再給出鑒定意見。專家得出的結論并非簡單的“是”或“不是”,而是以匹配概率為基礎的肯定同一或否定同一的可能性。DNA檢驗得出的匹配概率不可能達到100%,最佳條件下也只是99%。當然,依據(jù)血痕、精斑的DNA圖譜進行人身同一認定并不需要那么高的匹配概率。例如,我們可以把肯定同一的匹配概率定為93%,把否定同一的匹配概率定為80%。凡是物證檢材與樣本檢材的匹配概率高于93%的就可以肯定同一,而低于80%的就可以否定同一。那么,當匹配概率在80%至93%之間的時候,怎么辦?這就是科學證據(jù)的“灰色地帶”。在這種情況下作出的鑒定結論就是非確定性的。很多種類的科學證據(jù)都可能出現(xiàn)非確定性的結論,這是司法人員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

  根據(jù)鑒定結論的性質不同而進行的這種分類,可以幫助我們更科學地認識鑒定結論的價值。確定性鑒定結論具有較高的證明價值,可以單獨作為認定某一案件事實的證據(jù);而非確定性鑒定結論則證明價值較低,不能單獨作為認定某一案件事實的證據(jù),只能作為參考性證據(jù)或補強性證據(jù)。但是在實踐中,有些偵查人員或司法人員卻一廂情愿地把傾向性鑒定結論用作確定性鑒定結論。如前所述,在滕興善冤案中,鐵嶺市公安局213研究所根據(jù)該無名尸體的頭顱和石小榮的照片進行“顱像重合”的鑒定書中說,對麻陽碎尸案死者顱骨和石小榮照片的比對結果是“相貌特征相符”,但是也“有些部位不太一致”。其實,這只是一個傾向性的鑒定意見,但是偵查人員就把它作為認定死者為石小榮的“科學依據(jù)”,最終導致了錯判。

 ?。ㄈ┌言囉闷诳茖W證據(jù)誤讀為成熟期科學證據(jù)

  科學技術是不斷發(fā)展的,人們對一些新興的科學技術的認知往往存在差異,即使是同一領域內的專家也會眾說紛紜。于是,本來貌似簡單的科學證據(jù)問題就變得相當復雜。美國華爾茲教授在《刑事證據(jù)大全》中把科學證據(jù)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已經得到普遍接受的科學證據(jù),如指紋鑒定意見和DNA鑒定意見;第二類是被普遍觀點明確否認的科學證據(jù),如利用催眠術獲得的言詞證據(jù)和催眠專家的意見;第三類是處于中間狀態(tài)的科學證據(jù),即有可能得到普遍承認的科學證據(jù),如通過測謊技術獲得的言詞證據(jù)和測謊專家的意見。[10]這第三類證據(jù)的科學原理還沒有被同行專家普遍接受,其技術方法的科學可靠性也還沒有得到充分的驗證,因此可稱為尚處于“試用期”的科學證據(jù)。由于這類證據(jù)也戴著“科學”的桂冠,所以容易被司法人員采信,造成對案件事實的認定錯誤。

  1998年4月22日,云南省昆明市發(fā)生一起兩名警察被槍殺的重大惡性案件。經過調查,偵查人員認為死者之一王曉湘的丈夫杜培武有重大嫌疑。身為戒毒所警察的杜培武在幾次接受訊問時都堅決否認。偵查人員進行了大量調查,發(fā)現(xiàn)杜培武既有作案動機也有作案時間,但是沒有能夠直接證明杜培武實施該殺人行為的證據(jù)。經過討論,專案組決定對他進行測謊審查。

  20世紀80年代初,我國公安科技人員開始學習和研究測謊技術,并從美國進口了一臺測謊儀。在實踐中應用的結果表明其識別謊言的準確率高達90%。1991年,我國研制出第一臺測謊儀(正式名稱為“多參數(shù)心理測試儀”)。經過十多年的研究、應用和推廣,許多省市的公安司法機關都開始在偵查和審判中使用測謊技術。據(jù)報道,在20世紀末,我國除西藏、青海、吉林等少數(shù)省市外,測謊儀已經走遍全國。其中,山東省縣級以上公安局的使用率已經達到50%。[11]然而,測謊技術的科學原理并沒有得到專業(yè)人士的普遍認同,有人不斷對其科學可靠性提出質疑。另外,由于缺乏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和管理,測謊實踐中存在人員不稱職和標準不一致等問題,所以測謊結論的證據(jù)性質和法律效力沒有得到司法機關的正式認可。總之,測謊技術在我國還處于試用期。

  當時,昆明市公安局沒有測謊員,但是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有測謊員,而且在一些民事案件的審判中采用過測謊結論。1998年6月30日上午,昆明市公安局的偵查人員把杜培武帶到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進行測謊審查。中級法院的兩名測謊員在評斷測試結果的基礎上給出審查意見,由于杜培武對一些相關問題的回答符合說謊的征象,所以他“應該是知情的或參與作案的”。聽到這個結果之后,辦案人員認為這是證明杜培武殺人的科學證據(jù),便決定采取一切手段讓杜培武交代“罪行”。[12]

  與測謊技術相似,根據(jù)鞋底壓痕所反映的步法特征對穿鞋人進行同一認定的原理、方法和技術也具有一定科學性,但是未能得到實踐的充分驗證和同行的一致認同。20世紀80年代以來,公安機關的一些專家學者總結了“步法追蹤”的經驗,提出了利用鞋印中的壓痕特征等步法特征來對人身進行同一認定的方法,并設計出一套檢驗、測量、比對的技術標準。這種方法提高了足跡在犯罪偵查中的利用率。一些公安機關的刑事技術人員甚至在沒有找到作案人穿用的鞋的情況下,僅根據(jù)現(xiàn)場足跡的壓痕特征和嫌疑人所穿用的鞋的壓痕特征的比對,就認定嫌疑人是在現(xiàn)場留下足跡的人。運用這種方法認定犯罪事實,既有成功的案例,也有失敗的案例。

  2002年7月12日,河北省唐山市冀東監(jiān)獄家屬院內發(fā)生了一起半夜人室傷害案,該監(jiān)獄的干部王某某、宋某某夫婦被人用刀刺成重傷。現(xiàn)場勘查人員在被害人的家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血跡,還提取到作案人遺留的兩把匕首、一根尼龍繩和一雙41碼棕色皮涼鞋等物證。根據(jù)被害人的講述和偵查人員調查訪問得知的情況,專案組認為冀東監(jiān)獄二支隊政治處主任李久明有重大嫌疑。由于在上述物證中,鞋是能夠反映作案人個體特征的,所以專案組希望能夠證明現(xiàn)場提取的皮涼鞋就是李久明穿用的鞋。由于無人證明現(xiàn)場提取的那雙鞋是李久明的,所以偵查人員希望能通過步法特征來認定。偵查人員從李久明家里提取了兩雙皮涼鞋,其中一雙為42碼棕色“金猴”牌,另一雙為42碼黑色“歡鳥”牌,與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那雙棕色皮涼鞋一起送到省公安廳的刑事技術部門進行鑒定。鑒定結論表明,在案發(fā)現(xiàn)場提取的皮涼鞋的步法、磨損等特征與李久明所穿皮涼鞋的對應特征相一致。根據(jù)李久明的有罪供述和步法特征的鑒定結論等證據(jù),偵查人員就認為犯罪事實已經基本查清了。[13]

  在杜培武和李久明這兩起冤案中,測謊結論和步法特征鑒定結論不是致錯的首要原因,但是對錯案的生成起到了一定作用。辦案人員或許并不具備客觀評價這兩類科學證據(jù)的能力,但是他們顯然愿意接受能夠支持其看法的科學證據(jù)。有了這些證據(jù),他們認為定案就有了“科學保障”。但是,這些科學證據(jù)也可能是不科學的。

 ?。ㄋ模┌央p邊關聯(lián)的物證誤讀為單邊關聯(lián)的物證

  任何證據(jù)都必須與案件事實具有關聯(lián)性。物證的關聯(lián)性一般表現(xiàn)為連接兩個事實要素的橋梁—一方面連接已知案件事實,一方面連接嫌疑人。這就是物證的“雙聯(lián)性”。如前所述,在“浙江叔侄冤案”中,偵查人員忽略了在被害人指甲縫中發(fā)現(xiàn)的微量人體組織與該強奸殺人事實之間的關聯(lián),僅以后一個關聯(lián)環(huán)節(jié)的不成立來否定該物證的關聯(lián)性,導致了事實認定的錯誤。安徽省于英生殺妻冤案也是一個極好的例證。

  1996年12月2日中午,安徽省蚌埠市公安局接到于英生報案稱:家中被盜、妻子死亡。公安人員隨即趕到現(xiàn)場進行勘查,提取了菜刀、被撬的抽屜鎖、電話、指紋印、血跡等物證。第二天,法醫(yī)對尸體進行解剖檢驗時提取了死者韓某穿的三角內褲和襯褲,還用三個拭子分別提取了陰道外段、中段和后段的體液。經過檢驗,被害人的內褲以及外段和中段拭子上均有精斑。根據(jù)夫妻關系等問題,偵查人員認為其丈夫于英生有重大嫌疑。1997年2月3日,安徽省公安廳刑事技術人員的鑒定結果表明,被害人韓某內褲和拭子上精斑的DNA圖與于英生的不同。后來,偵查人員努力查明被害人體內精子的來源,但是審查了數(shù)百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匹配者,只好放棄,并聲稱該證據(jù)與本案無關。

  此外,現(xiàn)場勘查人員在1996年12月8日制作的“12.2殺人案現(xiàn)場手印檢驗報告”中稱一共提取到26枚手印,其中18枚是于英生的,7枚是被害人韓某的,1枚是于英生與韓某之子的,該殺人案現(xiàn)場上沒有發(fā)現(xiàn)外人留下的手印。但是在該案復查期間,檢察人員在公安機關的偵查內卷中發(fā)現(xiàn)一份“認定于英生作案證據(jù)不足的理由和根據(jù)”的材料,其中第2個問題是“抽屜上留有外來指紋,痕檢認為是比較新鮮的,需查實指紋是何人留下的,是否是犯罪留下的指紋”。據(jù)有關人員回憶,偵查人員當時針對該指紋排查了于英生和韓某的親戚、朋友、同學、同事等可能進人于家的人,均無同一的結果。后來,偵查人員又將那兩枚指紋印送到省公安廳指紋庫中比對,也無匹配的結果。因此,這兩枚手印就沒有寫人正式的現(xiàn)場手印檢驗報告。[14]

  在本案中,被害人體內的精斑應該與該殺人行為具有關聯(lián)性,那兩枚在被撬抽屜側面發(fā)現(xiàn)的新鮮指紋印也應該與該犯罪行為具有關聯(lián)性,但是偵查人員因為沒有查找到留下精斑和指紋印的人,[15]所以就否定了該物證與案件事實的關聯(lián)性。這種做法顯然是把本應雙聯(lián)的物證誤讀為單聯(lián)的物證,把本來具有重大證明價值的物證視為“無效證據(jù)”,導致了錯判。

  五、屢禁不止的刑訊逼供

  在人類社會的司法歷史中,刑訊逼供是普遍存在的。即使到了現(xiàn)代文明社會,刑訊逼供仍然屢見不鮮。雖然在一些法治發(fā)達國家中,以肉體折磨為特征的“硬刑訊”已不多見,但是以精神折磨為內容的“軟刑訊”仍時有所聞。近年來,隨著我國一批重大冤案的披露,刑訊逼供問題越來越受到國人的關注。然而,刑訊逼供似乎具有超強的生命力,臭名昭著卻屢禁不止。

  自2006年以來,我們以刑事錯案為基線,展開了一系列與刑訊逼供問題有關的實證研究。例如,我們面向法官、檢察官、警察、律師等法律專業(yè)人員進行的問卷調查結果表明,認為“辦案人員重視口供輕視其他證據(jù)容易導致錯案發(fā)生”的人占47%;認為“刑訊逼供最有可能導致被告人做出虛假供述”的人占60%。[16]再如,我們對50起已經新聞媒體披露的刑事錯案進行了剖析,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被告人虛假口供”的同時也肯定或可能存在“刑訊逼供”的案件占94%。在這50起刑事錯案中,4起案件已經法院或檢察院正式認定存在刑訊逼供的情況,占8%;43起案件雖未經法院或檢察院正式認定但是可能存在刑訊逼供的情況,占86%;3起案件不存在刑訊逼供的情況,占6%。[17]我國的《刑事訴訟法》早就明確規(guī)定“嚴禁刑訊逼供”,但是偵查人員為何會一次次步入刑訊逼供的誤區(qū)?根據(jù)我們的實證研究,這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

  第一,片面的執(zhí)法觀念。受片面強調社會公共利益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影響,我國的刑事司法一直偏重于打擊犯罪的需要,而對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權利的保護重視不夠。于是,目的的正當性就掩蓋了手段的不正當性,打擊犯罪的正當性就弱化了偵查人員刑訊逼供時的罪惡感。

  第二,陳舊的思維習慣。由于我國的刑事訴訟理論長期排斥甚至否定無罪推定原則,所以一些偵查人員習慣于“有罪推定”的思維模式—既然是偵查犯罪,就要先推定嫌疑人有罪,否則就別去偵查了。于是,一些偵查人員習慣于把抓到的嫌疑人視為“壞人”,并且認為壞人一般都不會輕易承認自己的罪行,所以只能采用“特殊手段”才能讓其低頭認罪。

  第三,不良的行為環(huán)境。一些偵查人員在當上警察之前從來沒有打過人,一些偵查人員在工作之外也從來沒有打過人,他們是在特定的工作環(huán)境中逐漸養(yǎng)成打人“習慣”的。起初,一些剛剛走出校門的學生進入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之后會感覺很不適應,但是在“師傅帶徒弟”的工作模式下很快就“人鄉(xiāng)隨俗”了。在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中,有效的刑訊行為能夠在某種程度上鼓勵,當然,警察的行為環(huán)境也有地域差異,有些地方比較文明,有些地方比較野蠻。

  第四,低下的偵查能力。近年來發(fā)現(xiàn)的冤案多發(fā)生于20世紀的80、90年代。無論是從理論研究還是從實踐經驗來說,當時我國的犯罪偵查都處于較低的發(fā)展水平,特別是在那些偏遠落后的地區(qū)。按照有關規(guī)定,故意殺人和強奸等重大刑事案件由區(qū)縣級公安局立案偵查。有些偏遠地區(qū)發(fā)生此類重大刑案時,當?shù)氐膫刹槿藛T都沒有查辦經驗,只能是“邊干邊學”。另外,這些地區(qū)的偵查資源十分有限,偵查技術與偵查手段很少,詢問和訊問就是偵查的基本方法。在偵查能力不高的情況下,通過訊問獲取嫌疑人口供就成為破案的“捷徑”。與其他偵查方法相比,刑訊逼供的成本低且收益大。于是,一些偵查人員就甘冒違法風險去“撬開嫌疑人的嘴巴”。特別是當偵查人員承受破案壓力而且面臨困境的時候,對已經抓獲的嫌疑人刑訊逼供就成為不二的選擇。

  第五,乏力的監(jiān)督機制。行為需要約束,權力需要制約,行使權力的行為特別需要監(jiān)督。刑訊逼供一般都發(fā)生于偵查權力的行使過程中,而這恰恰是刑事訴訟中監(jiān)督較為乏力的環(huán)節(jié)。由于我國沒有實行偵查行為的司法審查制度,所以法官對于偵查階段的違法行為很難監(jiān)督。雖然檢察機關享有《憲法》和《刑事訴訟法》賦予的法律監(jiān)督權,而且可以通過審查批捕和審查起訴對偵查行為進行監(jiān)督,但是受強調配合的工作習慣的影響,檢察人員往往把批捕視為配合偵查工作的一道程序。當案件進入審查起訴階段時,由于偵查已然終結,檢察機關再想監(jiān)督也就難見實效了。許多國家的法律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在接受訊問時可以會見律師或者偵查人員訊問時律師可以在場,這就使律師得以對偵查行為發(fā)揮監(jiān)督制約的作用,但是在我國,這項監(jiān)督機制長期處于空白狀態(tài)。[18]于是,偵查機關的內部監(jiān)督就成為監(jiān)督審訊行為的基本方式,但是在偵查破案成為公安機關組織壓力的情勢下,這種帶有“自我監(jiān)督”性質的行為監(jiān)督模式很難發(fā)揮遏制刑訊逼供的實效。

  第六,空泛的證據(jù)規(guī)則。如前所述,我國《刑事訴訟法》早就規(guī)定“嚴禁刑訊逼供”,而且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的有關司法解釋也規(guī)定刑訊逼供獲得的口供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jù),但是這些規(guī)定不夠具體明確,未能發(fā)揮應有的作用。在許多冤案中,被告人都曾經在法庭上聲稱被刑訊逼供并推翻了原來在偵查階段作出的有罪供述,但是法官并未排除那些審前供述,依然結合其他證據(jù)對有罪供述予以采信。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19],其中之一就是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不夠具體明確。

  第七,失效的刑罰威懾。刑罰能夠對潛在犯罪人發(fā)揮威懾作用,但是刑罰的威懾力依賴于偵查的效率。如果某種犯罪行為被查處的概率很低,那么相關的刑罰就會變成“稻草人”。一般犯罪如此,刑訊逼供亦然。我國《刑法》明確規(guī)定刑訊逼供是一種犯罪行為,但是在實踐中,這類案件多因取證難而處罰難。一方面,刑訊逼供的受害人多處于失去自由和孤立無援的境地,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無法取證,當事后具有取證能力時又因時過境遷而難以拿到充分的證據(jù)。另一方面,檢察官或法官的調查往往由于當事人和知情人多為警察而困難重重。檢察機關的瀆職侵權檢察部門在查辦刑訊逼供案件的過程中,經常會遭遇各種抵制、說情、施壓或拆臺的狀況。辦案工作“只開花不結果”或“輕描淡寫從輕發(fā)落”等情況絕非罕見。例如,在杜培武冤案中,只有兩名警察被法院判以刑訊逼供罪,且僅分別判處了有期徒刑1年緩刑1年和有期徒刑1年零6個月緩刑2年。[20]

  六、放棄原則的遵從民意

  從本質上講,犯罪是反國家、反社會、反人民的,因此打擊犯罪就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就是民意的訴求。在那些有直接被害人的犯罪案件中,被害人及其家人的利益似乎就是人民利益的集中體現(xiàn),而被害人或其家人也就成為了民意的代表。于是,公檢法機關在查辦刑事案件的過程中,往往要經受這種“民意”壓力的考驗。例如,在佘祥林冤案中,“被害人”張在玉的家人就找人寫了一份“聯(lián)名上書”,共有二百多名當?shù)厝罕姾灻?,要求政府嚴懲殺人罪犯佘祥林。此舉給當?shù)卣念I導造成了很大壓力。[21]在云南孫萬剛冤案中,當?shù)孛癖娨髧缿蛢词值暮袈暫芨?,也給辦案人員造成了很大壓力。負責孫萬剛案件審查起訴的朱檢察官事后說:“當時我發(fā)現(xiàn)這個案子有疑點,但想著最后要移送昭通市檢察院,思想上有一定依賴性。加上案發(fā)后老百姓要求嚴懲兇手,這種壓力下,我希望從快辦理。”[22]

  情節(jié)惡劣的犯罪行為往往會引發(fā)民眾的道德譴責,進而在一定范圍內形成強大的“民憤”。即使在互聯(lián)網尚未發(fā)達的時代,民憤也會經由新聞報道和街談巷議的方式傳播和積蓄,形成能量巨大的輿論場,影響甚至扭曲司法人員的認知和裁判。民憤的出發(fā)點往往是樸素的是非善惡觀。民憤的形成往往具有非理性和從眾性的特點。司法機關在民意面前本應挺直腰板,堅守法治原則,秉持法律精神,依法辦案,公正裁判。但是在司法公信力偏低的情況下,領導者往往要強調司法裁判的社會效果,于是,一些司法人員在面對偏向的民意和激昂的民憤時,就無法保持中立和公正,甚至放棄司法的原則,在裁判時屈從民意。

  在當下我國,民眾“上訪”也是表達民意訴求的一種方式,但是已成為讓各級政府領導頗感壓力的問題。“上訪”的原因或事由多種多樣,其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上訪”與司法裁判有關,可稱為“涉訴上訪”或“涉法上訪”。在一些冤案的形成過程中,我們也看到了被害人親屬的“上訪”對辦案人員形成的壓力作用。河南李懷亮案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

  2003年8月,葉縣人民法院以強奸殺人罪一審判處李懷亮有期徒刑15年。這顯然是一個因證據(jù)不足而“留有余地”的判決。判決之后,被告人提出上訴。12月2日,平頂山市中級人民法院經過審理,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理由,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被害人親屬本來就對15年的判決不滿意,便開始四處上訪。2004年2月13日,葉縣人民法院對該案進行了重新審理,但是沒有做出判決。后來,平頂山市中級人民法院撤銷了葉縣人民法院的判決,改由平頂山市人民檢察院重新向平頂山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2004年8月3日,平頂山市中院判決李懷亮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該中級法院于2003年作為二審法院時認為該案“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但是在2004年作為一審法院時卻認為“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在此期間,案件中的證據(jù)并沒有明顯的增加,法院的態(tài)度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轉變?后來,在網絡上流傳的“死刑保證書”給出了答案。該保證書寫于2004年5月17日,使用的是平頂山市中院的信紙,主要內容是:被害人父母要求平頂山市中院判處李懷亮“無期徒刑,最好是死刑”;如果平頂山市中院按照這個要求判,即使省高院將案件發(fā)回,被害人父母也保證不再上訪。該保證書上還有兩名村干部作為見證人的簽名。從表面看,這份“死刑保證書”是被害人親屬向法院作出的保證,但是人們不難看出其背后的“交易”。事實上,平頂山市中院做出死刑判決之后,被害人的親屬果然不再上訪。[23]

  在這類冤案中,“民意”似乎成為了辦案人員的指揮棒。在安徽趙新建冤案中,一位法官的話就很有代表性—“面對被害人家屬的壓力,司法機關不敢隨意放掉自己最初抓獲的犯罪嫌疑人,哪怕是證據(jù)不足的犯罪嫌疑人。而且,一次次發(fā)回重審,當事人家人三天兩頭來鬧,你說怎么辦,只能哪邊鬧得兇往哪邊靠一點。”[24]司法機關在審理刑事案件的過程中,可以聽取民意,也應該尊重民意,但是為了片面地追求裁判的社會效果遵從甚至迎合民意,就可能步入生成冤案的誤區(qū)。司法裁判必須遵循自身的原則,包括證據(jù)裁判原則、無罪推定原則、依法取證原則等。如果司法人員在所謂的“民意”壓力下,放棄這些原則,那就會與司法公正背道而馳。

  七、徒有虛名的相互制約

  我國的刑事訴訟屬于“流水線”模式?!缎淌略V訟法》第7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進行刑事訴訟,應當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以保證準確有效地執(zhí)行法律”。在這種體制下,公安機關負責偵查[25];檢察院負責起訴;法院負責審判。公、檢、法三家既有分工又有配合,共同目標是把好案件的“質量關”,保證刑事司法系統(tǒng)生產出合格的“社會產品”,完成打擊犯罪和保護人民的任務。于是,作為第一道“工序”的偵查自然就是刑事訴訟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或者說,就是認定案件事實的實質性環(huán)節(jié),而起訴和審判在認定案件事實上的作用就容易被虛化,成為僅對“上游工序”的檢驗或復核。

  在“以偵查為中心的流水線”訴訟模式下,檢察官和法官審查案件是“以案卷為中心”的,因為在這個“流水線”上傳送的就是包括各種證據(jù)材料的案卷。偵查機關制作的案卷既是檢察官提起公訴的主要依據(jù),也是法官作出判決的主要依據(jù)。在案卷中,筆錄是各種證據(jù)的基本形態(tài)。于是,檢察官和法官對證據(jù)的審查也就成為對各種筆錄的審查,如詢問筆錄、訊問筆錄、勘驗筆錄、檢查筆錄、搜查筆錄、辨認筆錄等。在實踐中,檢察官往往在偵查機關的起訴意見書上進行一些修改就作為起訴書,而法官又在起訴書上進行一些修改就作為判決書。法院的判決書與偵查機關的起訴意見書在主體內容上大同小異的狀況屢見不鮮。在電子計算機廣泛使用的時代,檢察官和法官都可以因此而減少工作量,但是刑事司法系統(tǒng)的“產品質量”就很難得到保障。

  在“以偵查為中心”的訴訟模式下,刑事案件的審查起訴和法庭審判很容易成為偵查的附庸。而“政法委”的介入更為這種模式作了背書。各級黨委的政法工作委員會是公、檢、法機關的領導,其主要職責就是抓好執(zhí)法督促工作,支持和督促政法各部門依法行使職權,協(xié)調政法各部門的關系、重大業(yè)務問題和有爭議的重大疑難案件。在實踐中,地方政法委的領導往往過分強調“互相配合”的重要性。特別是在面臨重大疑難案件時,政法委經常牽頭組織公、檢、法三家“聯(lián)合辦案”,通過諸如“三長會”的形式決定案件中的疑難問題或爭議問題。三家聯(lián)合辦案,就要強調:協(xié)同作戰(zhàn)和統(tǒng)一指揮,在公安機關已經偵查終結的情況下,檢察院只能提起公訴,法院也只能作出有罪判決。這樣,結果往往就成了檢、法兩家配合公安,許多冤案也就由此而生。河南趙作海冤案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1999年5月8日,河南省商丘市某農村村民在一口廢棄的水井中發(fā)現(xiàn)一具無頭且四肢不全的尸體。公安機關經過調查認定該死者就是失蹤一年多的當?shù)卮迕褛w振晌,并把同村村民趙作海作為犯罪嫌疑人。經審訊,趙作海承認了殺人的罪行。公安機關把趙作海案移送檢察院起訴后,檢察院認為證據(jù)不足,要求公安機關做DNA鑒定,確定死者身份。公安機關先后做了四次DNA鑒定,但是都沒能確定死者就是趙振晌。于是,該案陷入僵局:公安機關不同意放人,檢察機關不同意起訴,趙作海就一直處于不明不白的羈押狀態(tài)。2002年,上級機關把趙作海案作為清理超期羈押的重點。當?shù)卣ㄎ懻摵笞鞒隽?ldquo;20天內提起公訴”的決定。10月22日,商丘市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12月5日,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趙作海死緩。2003年2月13日,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核準了商丘中院的判決。2010年4月30日,該案的被害人趙振晌生還。5月8日,河南省高院宣布撤銷原判,再審判決趙作海無罪。5月9日,趙作海被釋放出獄。[26]

  在重慶市1994年的“3·10特大碎尸案”中,公安機關認定童立民是殺人兇手,但檢察院認為證據(jù)不足。1998年,重慶市政法委多次召開公、檢、法三家主要領導會議,研究童立民一案。在意見難以統(tǒng)一的情況下,政法委領導拍板決定“疑案從輕”,要求法院做有罪判決,但留其性命以備日后糾錯。1998年12月,檢察院提起公訴。 1999年10月,法院判處童立民死緩。童立民被錯誤羈押2773天之后被無罪釋放。[27]

  毫無疑問,這些冤錯案件的生成都根源于偵查環(huán)節(jié)的錯誤,但是這些“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的案件又都通過了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把守的關口,順利通過了“流水線”上的層層審查,最后成為刑事司法系統(tǒng)制造出來的“偽劣產品”。這反映當下我國刑事司法制度的一大缺陷,即公、檢、法三機關“配合有余、制約不足”。其實,公檢法分權的主要目的應該是互相制約,而不是互相配合。只有加強三機關之間的制約,才能有效預防冤案。

  八、形同虛設的法庭審判

  在現(xiàn)代法治國家中,刑事訴訟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應該是法庭審判,司法裁判權應該屬于法官。換言之,庭審應該是決定訴訟結果的中心環(huán)節(jié),合議庭(或者獨審制的法官)應該是司法裁判的真正主體。但是在當下我國,未審先判、下審上判、審者不判、判者不審等現(xiàn)象司空見慣。一言以蔽之,刑事庭審“被虛化”了。

  所謂“庭審虛化”,就是說,法官對證據(jù)的認定和對案件事實的認定主要不是通過法庭上的舉證和質證來完成的,而是通過庭審之前或之后對案卷的審查來完成的,庭審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沒有實質性作用,司法人員不經過庭審程序也可以照樣作出被告人是否有罪的判決。于是,可有可無的庭審就淪為“走過場”。

  自2009年,“刑事庭審實證研究”課題組的成員分別以問卷調查、座談訪談、旁聽審判和網上查閱等方式就我國刑事庭審的現(xiàn)狀和問題進行了實證研究。例如,2009年,課題組成員在北京市和杭州市的法院旁聽了45起刑事案件的庭審過程;從2010年末至2011年初,課題組成員對中國法院網上“網絡直播”欄目下的“現(xiàn)在開庭”子欄目所登載的2010年1至12月審理的共計292起刑事案件進行了實證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庭審虛化的現(xiàn)象在刑事訴訟中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而造成這一怪現(xiàn)狀的原因之一就可能是審委會越俎代庖。[28]

  《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合議庭開庭審理并且評議后,應當作出判決。對于疑難、復雜、重大的案件,合議庭認為難以作出決定的,由合議庭提請院長決定提交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審判委員會的決定,合議庭應當執(zhí)行。”[29]在實踐中,合議庭在遇到“復雜、疑難、重大”的案件時,往往會把案件報審委會討論,因為由審委會作出的決定更有權威性。于是在這些案件中,裁判者不是主持庭審的法官,而是沒有參加庭審的法官,即“審者不判,判者不審”。在有些案件中,審委會的意見可能不同于合議庭的意見,但后者只能服從前者,結果可能導致冤案。

  例如,1998年4月21日清晨,在遼寧省丹東市發(fā)生一起殺人案—某單位工人張益國身中14刀死亡。警察經過調查,認定案發(fā)前與被害人發(fā)生過爭執(zhí)的李永財為殺人兇手。由于辯護律師在庭審過程中提出了較為有力的無罪證據(jù),合議庭評議后認為應判被告人無罪。但是,丹東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在討論之后認為,雖然證據(jù)不夠充分,但是李永財殺人罪的指控還是能夠成立的,決定判處死緩。合議庭執(zhí)行審委會的決定,于1999年2月3日判處李永財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李永財被錯誤羈押2年2個月后平反昭雪。[30]

  又如,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的民警張金波于1996年被人指控強奸婦女。由于該案的證據(jù)只有被害人的陳述及其兒媳的證言,所以很難定案,后來經過公、檢、法“三長協(xié)調會”決定,南崗區(qū)法院在1998年判處張金波有期徒刑10年。張金波上訴后,二審合議庭的法官經過審查,認為本案缺乏重要的物證,而且被害人的言詞證據(jù)中存在矛盾之處,便寫出了“無罪”的結案意見。合議庭討論時,大家一致同意這個意見。但是在審委會討論時,多數(shù)人認為可以定罪。最后,審判長只好違心地起草了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裁定。張金波在被錯誤羈押3644天之后被宣告無罪釋放。[31]

  法庭審判應該是把守司法公正的最后一道關口。刑事庭審本應是刑事訴訟中具有決定性的環(huán)節(jié),卻被虛化到可有可無的境地。這既危害司法的程序公正,也危害司法的實體公正。雖然錯案的發(fā)生不能完全歸咎于庭審虛化,但是庭審虛化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譬如,那些通過刑訊等非法手段獲取的虛假證據(jù)能夠在法庭上暢通無阻,就反映庭審虛化的弊端。

  庭審虛化違反了世界上許多國家都確立的一項司法裁判原則,既“直接言辭”原則。直接言詞原則包括兩層含義:其一是對案件作出裁判的法官應該直接對證據(jù)進行審查,未親歷證據(jù)審查的法官不能對案件事實作出裁判;其二是庭審中的舉證和質證應該以言詞(即口頭陳述)的方式進行,以書面方式舉出的言詞證據(jù)一般不可采納。直接言詞原則是許多大陸法系國家都采用的一項訴訟原則。它與英美法系國家的傳聞證據(jù)規(guī)則在強調證人出庭的問題上具有異曲同工之作用。例如,德國《刑事訴訟法》第250條(證據(jù)審查的直接性)規(guī)定:“如果對事實的證明以個人的感覺為根據(jù),應當在審判中詢問本人。不得以宣讀詢問筆錄或者書面證言的方式而代替詢問。”[32]直接言詞原則是司法公正的保障。法官是案件的裁判者,法官對證據(jù)的審查必須具有“親歷性”,即法官在審判中必須親自審查證據(jù)。因此,任何證據(jù)都必須經過法庭上直接的舉證和質證,才能使審判者對證據(jù)的真實性和證明力形成內心確信,并在此基礎上認定案件事實。因此,只有直接審理案件的法官才能參與案件事實的裁判。例如,在我國臺灣地區(qū),如果沒有參與審理案件的法官參與了案件的判決,那么上訴法院就可以裁定該判決違法。[33]

  庭審虛化也反映了我國司法實踐中普遍存在的“司法裁判行政化”傾向。各級法院的審委會猶如“行政決策中心”,法院領導必須協(xié)調和控制“司法決策”的過程和結果。于是,下級服從上級,重大案件要領導拍板,這種行政管理的原則就成為司法裁判的“潛規(guī)則”,也就成為庭審虛化的“潛在原因”。有學者指出:“目前我國法院實行的是獨任制、合議制、審判委員會制。合議制和審判委員會制均屬‘民主集中制’的決策方式,實際上就是采取行政管理模式對案件作出決定。審理案件時,主審法官要向庭長匯報案情并做請示,裁判文書要報庭長、主管副院長審批;主管副院長不同意合議庭意見的,可以退回要求合議庭重新合議或提交審判委員會討論決定;審判委員會認為沒把握的,則要請示上級法院,對上級法院或審判委員會的決定,合議庭必須執(zhí)行。無論是檢察院還是法院,這種層層匯報、層層審批的行政化做法,是一種典型的行政管理模式,其直接后果就是案件承辦者作為真正了解案件情況的人卻無法對案件的處理結果享有決定權,……”[34]只有讓庭審真正成為刑事訴訟的中心環(huán)節(jié),讓案件審理者成為真正的裁判者,刑事司法制度預防錯案的能力才會增強。

  九、騎虎難下的超期羈押

  超期羈押與刑訊逼供曾并列為我國刑事司法的兩大“頑疾”。所謂超期羈押,是指依法被刑事拘留、逮捕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偵查、審查起訴、審判階段的羈押時間超過《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羈押時限的一種違法行為。羈押率高和羈押期長是我國刑事訴訟的一個特點。在法治比較發(fā)達的國家,犯罪嫌疑人在審判之前一般都處于保釋的狀態(tài),處于羈押狀態(tài)的是少數(shù),例如,英國的犯罪嫌疑人在審前羈押的不足10%。但是在我國大陸地區(qū),大約80%的犯罪嫌疑人都會被刑事拘留,而大約80%被刑拘的犯罪嫌疑人都會轉為逮捕。[35]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刑事拘留的時間一般是3天,特殊情況可延長至7天,對于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伙作案的重大嫌疑分子可以延長至30天,再加上審查批捕的7天,犯罪嫌疑人在批準逮捕之前的羈押期限最多是37天。[36]在1996年修改《刑事訴訟法》之前,公安機關經常采用期限更加寬泛的“收容審查”來代替刑事拘留,變相延長了犯罪嫌疑人在批捕之前的羈押時間。例如,在滕興善冤案中,嫌疑人滕興善于1987年12月6日被“收容審查”,直至1988年9月2日才被批準逮捕,其捕前羈押時間近九個月。[37]

  對于逮捕之后的羈押期限,我國《刑事訴訟法》也作出了明確的規(guī)定。1996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124條規(guī)定:“對犯罪嫌疑人逮捕后的偵查羈押期限不得超過二個月。案情復雜、期限屆滿不能終結的案件,可以經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批準延長一個月。”[38]第126條規(guī)定:“下列案件在本法第一百二十四條規(guī)定的期限屆滿不能偵查終結的,經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決定,可以再延長二個月:(一)交通十分不便的邊遠地區(qū)的重大復雜案件;(二)重大的犯罪集團案件;(三)流竄作案的重大復雜案件;(四)犯罪涉及面廣,取證困難的重大復雜案件。”[39]第127條規(guī)定:“對犯罪嫌疑人可能判處十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依照本法第一百二十六規(guī)定延長期限屆滿,仍不能偵查終結的,經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決定,可以再延長二個月。”[40]按照上述規(guī)定,從逮捕嫌疑人至偵查終結的期限最長可以達到七個月。此外,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138條規(guī)定,審查起訴的期限一般為一個月,可以延長半個月;第168條規(guī)定,一審的期限一般為二個月,可以延長一個月;第196條規(guī)定,二審的期限一般為二個月,可以延長二個月。[41]按照上述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逮捕后至判決生效的羈押期限一般應該在一年左右。但是,由于發(fā)回重審和補充偵查都要重新計算期限,所以完全按照法律規(guī)定“操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被羈押的期限也可以達致一年半以上。即便規(guī)定如此,超期羈押的情況依然屢見不鮮。在前述冤案中,趙作海從1999年5月10日被抓捕到2003年2月13日法院判決生效,一共被羈押了3年零9個月;佘祥林從1994年4月11日被抓捕到1998年9月22日判決生效,一共被羈押了4年零5個月;李懷亮從2001年8月7日被抓捕到2013年4月25日被無罪釋放,一直處于未決羈押狀態(tài),時間長達11年零8個月。

  超期羈押的危害是顯而易見的。一方面,它侵害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利。另一方面,它破壞了國家的法治環(huán)境和法律尊嚴。20世紀末,我國超期羈押的現(xiàn)象已經達到非常嚴重的程度。根據(jù)權威部門的統(tǒng)計,1993年至1999年全國政法機關每年度超期羈押人數(shù)一直維持在5萬至8萬人之間。[42]為了解決這個“老大難”問題,中央政法委于1999年7月23日發(fā)布了《關于嚴格依法辦案堅決糾正超期羈押問題的通知》。隨后,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也相繼發(fā)布了關于糾正和防止超期羈押的文件。[43]

  在研究刑事錯案問題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超期羈押還是導致刑事錯判的一個原因。2006年8月,我們課題組的成員在黑龍江省哈爾濱市與當?shù)毓?、檢、法人員進行了一系列專題座談。在談到錯案原因時,有人說辦案中最怕碰上“騎虎難下”的情況。人已經關了很長時間,但是沒有拿到充分的證據(jù),判不了也放不了,進退兩難,而且是關的時間越長越難放。最后沒辦法,只好少判幾年。[44]既然“已經騎在虎上”,一些人便可能會選擇“繼續(xù)往前走”,硬著頭皮“下判”,趙作海冤案就是很好的例證。

  2001年1月,最高人民檢察院下發(fā)《關于進一步清理和糾正案件超期羈押問題的通知》,要求對超期羈押問題進行全面清理。在清理超期羈押案件的“運動”中,河南省商丘市拓城縣公安局把趙作海案提交政法委討論。7月,政法委召開公、檢、法三機關的聯(lián)席會議,討論趙作海案的問題,但是未能就起訴達成共識,該案繼續(xù)擱置。2002年5月31日,在山東省濰坊市召開的全國檢察機關糾正超期羈押經驗交流會上,高檢院領導要求全國各級檢察機關要切實加強對超期羈押案件的督辦力度,檢察環(huán)節(jié)存在的超期羈押案件要在2002年6月底前全部糾正。隨后,趙作海案被列入河南省清理超期羈押的重點案件名單。公安機關再次把該案提交政法委討論。8月和9月,商丘市政法委數(shù)次召開該案的專題會議。最后經過集體研究決定,該案具備了起訴條件,要求檢察機關在“20天內提起公訴”。10月22日,商丘市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該院檢察長在趙作海被平反之后曾說:“我們檢察院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45]誠然,清理超期羈押案件的決定是正確的,但是一些地區(qū)的司法人員在超期羈押的壓力下將疑案起訴并判有罪的做法,卻很容易導致冤案。

  十、證據(jù)不足的疑罪從輕

  刑事案件都是發(fā)生在過去的事實,辦案人員不可能直接去感知,只能通過各種證據(jù)間接地認識。因此,案件事實對于司法人員來說猶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花。誠然,那“月亮”和“花”是客觀存在的,但是辦案人員看到的是經過“水”或“鏡子”的反射或折射形成的影像。而這里所說的“水”和“鏡子”就是證據(jù)。這就是說,離開了證據(jù),辦案人員就無法認知那些發(fā)生在過去的案件事實,而辦案人員通過證據(jù)所認知的案件事實未必等同于客觀發(fā)生的事實。在“水”不夠清澈或“鏡子”不夠明亮的情況下,反射和折射作用會使“月亮”和“花”的影像發(fā)生畸變,甚至會形成樣子不同的兩個“月亮”或兩朵“花”。換言之,根據(jù)已經掌握的證據(jù),被告人可能是有罪的,也可能是無罪的,這就是疑案。

  在疑案中,證據(jù)處于短缺狀態(tài),事實處于模糊狀態(tài),因此,無論是偵查人員還是預審人員,無論是公訴人員還是審判人員,他們就案件事實所做出的決定都難免出現(xiàn)誤差。就客觀結果而言,這誤差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把有罪者當成無罪者,錯放了壞人;一種是把無罪者當成有罪者,錯判了好人。“既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縱一個壞人”的說法只能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因為在任何一個國家的刑事司法制度下面這都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于是,辦案人員就不得不在“錯放”與“錯判”之間進行選擇。

  常言道,兩害相權取其輕。那么“錯放”與“錯判”的危害孰輕孰重,這就取決于辦案人員的價值觀念。讓有罪者逃脫處罰是使社會公共利益受到損害,而讓無罪者錯受處罰只是讓個人利益受到損害。于是,人們在心理上極不愿意讓有罪者逍遙法外,何況那些罪犯還可能繼續(xù)危害社會。這便是司法實踐中“疑罪從輕”的思想根源,但是與無罪推定原則背道而馳。

  無罪推定原則是人類社會司法經驗的總結,是刑事司法文明進步的標志,我國應該學習和借鑒。1996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12條規(guī)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盡管全國人大法工委的有關領導在修訂后表示,這一條的規(guī)定不是無罪推定原則,只是在強調法院的定罪權,但是學者們一般認為這一規(guī)定已經體現(xiàn)了無罪推定原則的基本精神。

  無罪推定原則應包括三層含義:第一,任何人在被法院依法判定有罪之前,應該先被假定為無罪者;第二,在刑事案件的審判中,公訴方應該承擔證明責任,被告方一般不承擔證明責任,具體來說,被告人既沒有證明自己有罪的責任,也沒有證明自己無罪的責任;第三,在公訴方舉出的證據(jù)未能達到法定證明標準的情況下,法院應該宣告被告人無罪,換言之,法院判決應該遵守“疑罪從無”的原則。1996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雖然沒有就刑事訴訟中的證明責任分配問題做出明確規(guī)定,[46]但是第162條規(guī)定了“證據(jù)不足,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作出證據(jù)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這體現(xiàn)了“疑罪從無”的無罪推定精神。不過,這一規(guī)定在司法實踐中遭遇了傳統(tǒng)觀念的抵制,而且這與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有關。

  無論是1979年的《刑事訴訟法》還是1996年的《刑事訴訟法》,都沒有直接就證明標準問題做出正面規(guī)定。但是根據(jù)有關條文的表述,學者們一般都把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概括為“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而司法人員在具體案件中往往把這個標準解釋為“兩個基本”,即“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jù)確實充分”。另外,過度強調打擊犯罪的價值觀念也使司法人員自覺或不自覺地放寬證明標準,而且在證據(jù)不足時擔心“疑罪從無”會放縱犯罪,所以多采用“疑罪從輕”的處理辦法。特別是在應該判處死刑的案件中,既然證據(jù)不足,事實存在疑點,那就不要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了,改判死緩或者無期徒刑,名曰“留有余地”。在本文講述的冤案中,石東玉、杜培武、佘祥林、趙作海、于英生、張輝等人,當年指控的罪名都是故意殺人罪,在一般情況下都應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但是因為證據(jù)不足疑罪從輕,石東玉、杜培武、趙作海、張輝都被改判為死緩,于英生被改判為無期徒刑,佘祥林被改判為有期徒刑15年。于是,“證據(jù)不足疑罪從輕”就成為冤錯案件被不斷復制的一個誤區(qū)。

  筆者并不反對個人利益服從集體利益,但是人們在面對疑案比較“錯放”與“錯判”的危害時犯了一個“計算上的錯誤”。實踐經驗表明,“錯放”只是一個錯誤;而“錯判”很可能是兩個錯誤。“錯放”只是把一個有罪者錯誤地放縱到社會中去;而“錯判”則在錯誤地處罰一個無罪者的同時還可能放縱真正的罪犯。例如,當石東玉、李久明、孫萬剛、趙作海含冤入獄的時候,上述案件的真兇梁寶友、蔡新武、李茂富、李海金等人卻在逍遙法外;當杜培武和張氏叔侄銀擋入獄的時候,真兇楊天勇團伙和勾海峰卻在繼續(xù)危害社會;而佘祥林冤案和滕興善冤案背后的真兇則至今仍無法查明。兩個錯誤的危害大于一個錯誤的危害,因此面對疑案的合理選擇就應該是寧可“錯放”也不要“錯判”!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沈德詠也指出:“特別是在目前有罪推定思想尚未完全根除、無罪推定思想尚未真正樹立的情況下,冤假錯案發(fā)生的概率甚至可以說還比較大。對此,我們必須保持清醒的認識,同時在思想上要進一步強化防范冤假錯案的意識,要像防范洪水猛獸一樣來防范冤假錯案,寧可錯放,也不可錯判。錯放一個真正的罪犯,天塌不下來,錯判一個無辜的公民,特別是錯殺了一個人,天就塌下來了。”[47]

  冤錯案件是在司法系統(tǒng)打擊犯罪的過程中發(fā)生的。然而,制造冤案本身也是犯罪,而且是以法律的名義去傷害乃至殺害無辜的公民。因此,這種犯罪具有更為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它不僅損害個人利益,使當事人遭受冤屈,而且損害公共利益,破壞司法公正和社會秩序,甚至會使公眾喪失對司法的信任!錯案是刑事司法的陰影。透過這片陰影,人們可以看到司法制度的漏洞和缺陷,從而推進司法制度的改革和完善。在我國,刑事錯案的發(fā)現(xiàn)和披露也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刑事司法制度的改革和完善。例如,2012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53條第二款就對刑事訴訟中的定罪證明標準作出了更加具體的規(guī)定:“證據(jù)確實、充分,應當符合以下條件:(一)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jù)證明;(二)據(jù)以定案的證據(jù)均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三)綜合全案證據(jù),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該規(guī)定對于貫徹無罪推定原則和改變“疑罪從輕”習慣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

  綜上所述,我國的刑事司法中存在生成冤案的十大誤區(qū)。認知這些誤區(qū)只是預防冤錯案件的第一步。在此基礎上,我們還要采取切實有效的措施來保證不再步入這些誤區(qū)。首先,我們要轉變執(zhí)法觀念。這包括以下十個方面:從一元片面的價值觀轉向多元平衡的價值觀;從權力本位的執(zhí)法觀轉向權利本位的執(zhí)法觀;從長官至上的執(zhí)法觀轉向法律至上的執(zhí)法觀;從軍事斗爭的執(zhí)法觀轉向文明公正的執(zhí)法觀;從暗箱操作的執(zhí)法觀轉向公開透明的執(zhí)法觀;從偏重實體的公正觀轉向實體和程序并重的公正觀;從有罪推定的辦案觀轉向無罪推定的辦案觀;從偵查中心的程序觀轉向審判中心的程序觀;從查明事實的辦案觀轉向證明事實的辦案觀;從倚賴人證的證明觀轉向重視科學證據(jù)的證明觀。其次,我們要改良司法制度。筆者曾提出“四不”建議,即政法委不管個案、審委會不論事實、陪審員不當擺設和辯護人不作陪襯。再次,我們要完善證據(jù)規(guī)則。從2010年的“兩個證據(jù)規(guī)定”到2012年的《刑事訴訟法》修正案,我國的刑事證據(jù)制度已經有了明顯的進步,但是一些證據(jù)規(guī)則仍有改進的空間,例如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傳聞證據(jù)規(guī)則、意見證據(jù)規(guī)則、品格證據(jù)規(guī)則等。最后,我們要提高辦案能力。由于公、檢、法人員辦案的基本內容就是辦證據(jù),所以提高辦案能力主要是提高發(fā)現(xiàn)提取證據(jù)的能力和審查運用證據(jù)的能力。預防刑事錯案需要具有高度專業(yè)水準的警察、檢察官和法官。誠然,我們不可能完全杜絕冤案,但是我們必須竭盡全力預防錯判。

  【注釋

  [1]參見郭欣陽:《刑事錯案評析》,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38~445頁;“百度百科”(http://baike. baidu. com)中的“滕興善”詞條。

  [2]參見朝格圖:“命案必破,瘋人頂罪”,載《南方周末》2010年5月6日。

  [3]見1979年《刑事訴訟法》第32條的規(guī)定。1996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43條和2012年再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50條都保留了這一規(guī)定。

  [4]參見劉品新主編:《刑事錯案的原因與對策》,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169~176頁。

  [5]參見記者馬寶善等報道:“我沒有殺人”,載《法制日報》1995年7月21日,第2版;前注[1],郭欣陽書,第213~217頁。

  [6]參見周喜豐:“張氏叔侄的冤獄與救贖”,載《瀟湘晨報》2013年3月27日,第B07版;潘從武:“直接證據(jù)缺失是浙江叔侄冤案最大硬傷”,載《法制日報》2013年4月4日,第4版。

  [7]參見前注[1],郭欣陽書,第440~441頁。

  [8]以上數(shù)字來源于該案的案卷材料;另參見何家弘:《血之罪》“后記”及所附的“案卷照片”,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60~363頁。

  [9]2012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把“鑒定結論”改為“鑒定意見”,這有助于司法人員更為合理地解讀和使用這類科學證據(jù)。

  [10]參見[美]喬恩·R.華爾茲:《刑事證據(jù)大全》(第二版),何家弘等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56~457頁。

  [11]參見記者報道:“測謊儀測進中國”,載《北京晚報》2000年7月23日,第17版。

  [12]前注[1],郭欣陽書,第140~152頁;“百度百科”(http : //baike. baidu. com)中的“杜培武”詞條。

  [13]同上,第405~409頁;“百度百科”(http://baike. baidu. com)中的“李久明”詞條。

  [14]2013年5月8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申訴廳邀請幾位法學專家(包括筆者)就一起擬抗訴案件(即于英生案)進行論證。幾位專家在認真審閱案件材料并詢問了解有關情況的基礎上,分別發(fā)表意見。大家一致認為本案中證明被告人于英生有罪的證據(jù)不足,遠不能排除他人實施該殺人行為的可能性;一致認為最高人民檢察院應該提出抗訴,要求最高人民法院決定再審該案。以上內容是筆者根據(jù)該案論證材料編寫的。

  [15]根據(jù)2013年12月4日《京華時報》上發(fā)表的文章《安徽蚌埠官員殺妻冤案真兇是交警》,安徽警方已經于日前依據(jù)被害人體內殘留的精斑物證查明該案真兇是當?shù)亟痪淠衬场?/p>

  [16]參見何家弘、何然:“刑事錯案中的證據(jù)問題—實證研究與經濟分析”,《政法論壇》2008年第2期,第3~11頁。

  [17]同上注。

  [18]1979年《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人民法院應該在至遲開庭7日前把檢察院的起訴書副本送達被告人,并且告知被告人可以委托辯護人。”1996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33條規(guī)定:“公訴案件自案件移送審查起訴之日起,犯罪嫌疑人有權委托辯護人。”2012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33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被偵查機關第一次訊問或者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有權委托辯護人;在偵查期間,只能委托律師作為辯護人。被告人有權隨時委托辯護人。偵查機關在第一次訊問犯罪嫌疑人或者對犯罪嫌疑人采取強制措施的時候,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有權委托辯護人。”這些規(guī)定的變化體現(xiàn)了我國刑事訴訟法的進步,但是辯護律師的訊問在場權仍未落實。

  [19]例如,筆者曾經從證據(jù)的采納和采信的角度對這個問題進行過分析。參見何家弘:“證據(jù)的采納和采信—從兩個‘證據(jù)規(guī)定’的語言問題說起”,《法學研究》2011年第3期,第138~156頁。

  [20]參見前注[1],郭欣陽書,第148頁。

  [21]參見“百度百科”(http://baike. baidu. com)中的“佘祥林”詞條。

  [22]參見“百度百科”(http : //baike. baidu. com)中的“孫萬剛”詞條。

  [23]參見孫思婭:“‘死刑保證書案’宣判,李懷亮無罪釋放”,載《京華時報》2013年4月26日,A20~23版;魯燕:“證據(jù)不足關押12年,肯定錯了”,載《鄭州晚報》2013年5月10日,A03版。

  [24]參見陳磊:“一起奸殺案的若干‘真相”’,載《南方人物周刊》2006年第29期。

  [25]這是就公安機關負責偵查的一般刑事案件而言的。根據(jù)我國有關法律的規(guī)定,貪污賄賂和瀆職侵權類犯罪案件由檢察機關的自偵部門負責偵查。

  [26]參見李麗靜:“趙作海冤案疑點明顯,公檢法均失職一錯再錯”,載新華網:www. xinhuanet. com,最后訪問時間:2010年5月10日;“百度百科”( http: //baike. baidu. com)中的“趙作海”詞條。

  [27]參見逸西:“‘死刑犯’的國家賠償”,《社會觀察》2004年第3期。

  [28]參見何家弘:“刑事庭審虛化的實證研究”,《法學家》2011年第6期,第124~136頁。

  [29]參見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149條和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180條。

  [30]參見胡嘉廷:“死囚八百天”,《律師與法制》2003年第4期,第24~31頁。

  [31]參見張明等:“民警張金波的十年冤獄”,載《中國青年報》2007年2月9日,第3版。

  [32]何家弘、張衛(wèi)平主編:《外國證據(jù)法選譯》(上冊),人民法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462頁。

  [33]參見張麗卿:《刑事訴訟法理論與運用》,(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703頁。

  [34]前注[4],劉品新主編書,第43頁。

  [35]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理論研究所、河南登封市人民檢察院編:《超期羈押與人權保障》,中國檢察出版社2004年版,第95頁。

  [36]參見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69條和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89條。

  [37]參見“百度百科”(http://baike. baidu. com)中的“滕興善”詞條。

  [38]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154條。

  [39]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156條。

  [40]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157條。

  [41]2012年《刑事訴訟法》中的相應條款為第169、202、232條。

  [42]參見王富鳴、鄔煥慶等:“陽光行動,路有多遠—政法機關清理超期羈押透視”,載《檢察日報》2003年11月11日,第1、2版。

  [43]參見前注[35],最高人民檢察院理論研究所、河南登封市人民檢察院編書,第72頁。

  [44]參見前注[4],劉品新主編書,第182~193頁。

  [45]參見前注[26],李麗靜文,載新華網:www. xinghuanet. com,最后訪問時間:2010年5月10日;“百度百科”(http://baike. baidu. com)中的“趙作海”詞條。

  [46]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49條明確規(guī)定:“公訴案件中被告人有罪的舉證責任由人民檢察院承擔。”

  [47]沈德詠:“我們應當如何防范冤假錯案”,載《人民法院報》2013年5月6日,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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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曹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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